公允地说,曾氏以庶出为由毁约,此举的确不明智。本来,即便在当时,嫡庶之别也只重在男性,而对女性则采取较为宽松的态度。曾氏娶的是媳妇,而不是嫁女,媳妇的贤惠不贤惠、漂亮不漂亮,才是所考虑的重要方面,至于是嫡出还是庶出,并不重要。京师的这种风俗,应是腐陋的。曾氏在此事上听从妇人之见,正好说明他是一个普通人,并非圣贤。
老爷子的信讲的是大义,还有一些实际利益,他大概不便在信上明说。若从对湘乡老家的实益来看,与省城贺家联姻显然要大大强过与京师夏家或陈家的联姻。
贺家是长沙大族名宦,掌门人贺长龄虽已去世,但他为官几十年,位居督抚,门生故吏遍天下。他在江苏布政使任上聘请魏源所编的《皇朝经世文编》,一直在士林中享有盛誉。其弟贺熙龄、贺修龄仍健在,在官、绅两界都有很大的影响。
曾氏的几个弟弟功名都不顺利,这种不顺就意味着今后要跳出湖南是非常困难的。要在湖南讨生活,必须在湖南这块土地上建筑广泛而厚实的基础。曾家在湖南,其实是没有根基的。曾氏自己说,“五六百年间,曾家无与科目功名之列”,也就是说,曾家世世代代没有人做官,缺乏有力的社会奥援。即便在曾氏兄弟姊妹这一代,无论是娶进来的媳妇的娘家,还是嫁出去的闺女的婆家,没有一家是有头有脸的大家显族,全都是平民百姓。现在好不容易出了一个朝廷大员,具备攀结阔亲家的条件,而长沙城里的贺府正是因为此才愿意将千金下嫁湘乡白杨坪的乡民。千盼万盼才盼到省城里将有一个大宅门可作为依傍,拒绝日后将会给老家带来诸多实际好处的这门亲事,该是多么的“自私”而不顾及整个家族的错误决策?
曾氏在这封信中再次流露出回家之念,并决定“明年拟告归”。若说先前数次的想回家,主要出于思亲情切的话,这次却明说是因为国事的缘故。
曾氏自从道光二十九年升授礼部侍郎以来,三四年间,曾先后兼任过刑部、兵部、吏部、工部侍郎。朝廷六部,他做过五个部的堂官,对大清王朝这座“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,内囊却也尽上来了”的百年贾府的种种弊端,自然比旁人知道得更多更深。广西太平军发难一事对朝廷的震撼之大,以及朝廷应对此事的力量之弱,曾氏也自然比旁人知道得更多更深。他在家信中只略略提到财政枯绌一项,至于比财政更为重要的政治、军事方面的严峻局面,他还没有说到。当然,他心里是清楚的,只是不便说罢了。他明白,无论是他近日所上的陈奏民间疾苦疏、银钱并用疏,还是这以前所上的其他几道奏疏,都不会起什么实际作用,国势的颓坏是无力逆转的。他可能已经隐隐看到了不久就要来临的惨痛剧变,与其说是回籍省亲,不如说是取历代有识之士的传统做法:远离政治漩涡中心,以求全身避祸。
如同道光二十七年那样,曾氏告归的想法,遭到家中的一致反对。父亲急忙去信阻止:“尔年四十一岁,正是做官之时,为朝廷出力以尽己职,以答皇恩,扬名显亲,即不啻日侍吾夫妇之侧,何必更念南旋,孜孜焉以欲省亲也?”二十多天后再次去信重申这一观点。诸弟的家信中也明确表示不同意大哥之举。
老百姓看当官的,只看到其风光的一面,至于其内心的种种忧虑与分裂,一般是不会去想的。
谕纪泽(咸丰二年九月十八日)
字谕纪泽儿:
余自在太湖县闻讣后,于二十六日书家信一号,托陈岱云交安徽提塘寄京;二十七日发二号家信,托常南陔交湖北提塘寄京;二十八日发三号,交丁松亭转交江西提塘寄京。此三次信,皆命家眷赶紧出京之说也。八月十三日,在湖北发家信第四号,十四日发第五号,二十六日到家后发家信第六号。此三次信皆言长沙被围,家眷不必出京之说也。不知皆已收到否?
余于二十三日到家,家中一切皆清吉,父亲大人及叔父母以下皆平安。余癣疾自到家后日见痊愈。地方团练人人皆习武艺,外姓亦多善打者,土匪决可无虞。粤匪之氛虽恶,我境僻处万山之中,不当孔道,亦断不受其蹂躏。现奉父亲大人之命,于九月十三日权厝先妣于下腰里屋后山内,俟明年寻有吉地再行改葬。所有出殡之事,一切皆从俭约。
丁贵自二十七日已打发他去了,我在家并未带一仆人,盖居乡即全守乡间旧样子,不参半点官宦气习。丁贵自回益阳,至渠家住数日,仍回湖北为我搬取行李回家,与荆七二人同归。孙福系山东人,至湖南声音不通,即命渠由湖北回京,给渠盘缠十六两,想渠今冬可到京也。
尔奉尔母及诸弟妹在京,一切皆宜谨慎。目前不必出京,待长沙贼退后,余有信来,再行收拾出京。兹寄去信稿一件,各省应发信单一件。尔可将信稿求袁姻伯或庞师照写一纸发刻。其各省应发信,仍求袁、毛、黎、黄、王、袁诸位妥为寄去。余到家后,诸务丛集,各处不及再写信,前在湖北所发各处信,想已到矣。
十三日申刻,母亲大人发引,戌刻下殚。十二日早响鼓,巳刻开祭,共祭百余堂。十三日正酒一百九十席,前后客席甚多。十四日开□(评点者注:原件此字不清),客八人一席,共二百六十余席。诸事办得整齐。母亲即权厝于凹里屋后山内,十九日筑坟可毕。现在地方安静。闻长沙屡获胜仗,想近日即可解围。尔等回家,为期亦近矣。